爷走了。
我跪在爷的坟前,听爹用那细碎哽咽如同吮吸米汤般的声音,讲述着爷的故事,还有我家的、传承。
我家三代人,太爷、爷、还有爹,都是学医的。爷是太爷从死人堆里边扒出来,阎王爷手里头抢回来的,爹也是这样被爷带回来的。
那般年,还是清末,东北鼠疫,太爷闻了声息,便拾掇了行囊,凭一身医术、带一本《素问阴脉考》,便去了东北。
太爷在黑土地上行走,踏足最偏远的山村老林,救活了不知多少人。最多的一次,有十来个,小半个村子的人都硬是被太爷用那本《素问阴脉考》上记载的针灸法子给扯出了黄泉路。
村里人要答谢太爷,送金银,赠匾额,造生祠……
太爷什么都没接受,只是抱着他刚刚从郊外堆了有些高度的尸堆里挖出来的爷,说道:
“这娃子的家人都没了,怪可怜见的。我嘛,也是想要个儿子,可以不?”
谁会对救命恩人说不呢?
于是,还在襁褓中的爷就被太爷认了儿子。之后的几十年里,太爷就背着行囊,一如既往地,哪儿灾情严重就往哪儿钻。时节如流,爷的年岁渐长,人也渐渐地从被太爷抱着,到了自己走着,再到了帮太爷扛行囊、甚至是自己去行走。
爷去过三波特兰,去过Hy-Brasil,去过鸭绿江……
爷走的路很长,比太爷要长,且还常常拼了命、尽了力地去救人,所以救的人也多。那些在血与火、硝烟与奇术间活下来的人们,都与爷相交莫逆。迄今为止,仍有许多的战士、奇术师,不远千里来给爷上香、看一看“干儿”与“干孙子”——爹和我。
太爷八十岁那年,他正式把那本《素问阴脉考》交给了爷,说道:
“此书,及此传承,不可弃掷,不可忘却。”
虽没有三日素食沐浴更衣焚香,爷仍算是十分郑重地接过了接过了那份传承。
后来,这本书,也到了爹的手上。
爹也学了医,四处行游,就像太爷和爷当年做过的那样:上山下乡、救死扶伤。
世界超战遗迹、乡间陇亩、图书馆、洪灾、震区,爹的足迹也到处都是。
传承三代,行医三代,救人三代。
可是,可是……
我犹豫了许久,终于还是咬了咬牙,哽咽着,艰难开口道:
“爹,可我不想学医……”
我们家的传承恐怕要断掉了。
这样的话,太难说出口了,尤其是当着爷和爹的面。
我低了头,不敢看爷的坟,更不敢看爹的眼睛。
“峰子,抬起头来。”
爹的声音传来,我红着眼抬起头来,却看见爹手中拿着一本略显单薄的线装书,那柯亭纸特有的青白杂蓝色在阳光映照下很是显眼,轻易便能辨认出,那是《素问阴脉考》。
“峰子,接书。”爹顿了下,又继续道:“还记得你爷最喜欢说的那句话么?行医一生,下半句?”
我默然无语,接过书来,恍然明悟,哽咽出声。
下半句,是救人万世。
书本,或是医术,都不是传承。
真正的传承,是这份救人性命的热忱。
行医一生,救人万世。
如此传承,万世不斩。